十

得过个夜

恩希欧迪斯虽然平时有些让人不适，但到底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。

不过，哪一类属于出格之举呢？

这个问题，博士觉得，只要别碰到他，都算是可以接受的。

为什么不管冬夏他都戴兜帽，穿长袖，还得戴着那副麻烦的手套，翻书都翻不利索，也不过就是不想让别人碰到自己罢了。就算有接触，那也都隔了层布料，他会感觉好受很多。

不过这一点在罗德岛其余干员眼里，可能就变成了“神秘”，“冷酷”的代名词。谁也不会想到，他只是有些接触恐惧的症结而已。

至于原因，他自己都不知道。自从醒来好像就是这样，可能和他失忆前原本的人格有关系吧。

等他一觉醒来，天色已晚。

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床位，恩希欧迪斯靠坐在床边，似乎正无事可做，手里看着……小镇旅游宣传手册？

……酒店里自带的小册子吗。

能让一个大公司老板无聊到看这种东西打发时间，可能也算是罗德岛的荣幸。

注意到他的目光，恩希欧迪斯转过头看着他，径自开始解释起来。

“这座小城，因为并非移动城市，制造业与工业都不发达，但因为奇特的自然景观，所以发展起了旅游业……我刚才看了看，挺有意思。”

“……你又有什么新的商业合作计划了吗。”他随口问道。

恩希欧迪斯笑了笑，“有这类考虑，旅游经济离不开某些消耗品的刚需，小到食品日用品，大到设施建材。不过遗憾的是此地的地理位置偏僻了一些，人流量不大。”

“……确实挺遗憾的。”

好吧，公司老板就算看小册子，脑子也没闲着。

“睡得还安稳吗，博士？”

“呃……挺好。”

现在对方好像已经打算抛弃“盟友”这个称谓了，虽然更早的时候他也叫自己“博士”，但现在，明显背后的含义不太一样了。

他忽略掉这种细微的不适，摸出通讯器看了一眼。

果然有干员传来的简讯，不久前发来的。

——博士，货物交接顺利完成啦！今天天色太晚了，我们晚上决定在办事区住一晚，明天与您汇合再返回，您觉得怎么样？您在那边的小镇应该也有歇脚的地方吧…？

“…………”

……什么情况。

今天晚上自己要继续住这里的意思吗？

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恩希欧迪斯。

对方挑挑眉，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。

他皱着眉，艰难开口。

“……我们…今晚上……可能需要…在这里住一晚……”

“哦？……那边的交接还顺利吗？”

“倒是顺利完成了……天色太晚，他们得明天与我们汇合。”

“嗯。”恩希欧迪斯点点头。

“…………”

嗯什么嗯啊……我可不想和谁在一个房间里睡一夜……

可是，他也不可能现在跑去前台，说自己要单独再开一间房，这也太奇怪了一些。而且如果他真这么做了，这个人心里肯定又要不舒服了，肯定又要说什么“朋友之间也不必连共同歇一晚都如此见外”“你不必如此戒备我”这样的话。

他又想到那天给恩希欧迪斯颁发奖章那件事，那咄咄逼人的态度，自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。

……唉。

他被恩希欧迪斯从房间里带出来，就着夜色进了一家餐厅。

菲林的尾巴又轻轻晃动起来，把菜单递给他点餐。

……这种级别的餐厅，平时自己任务外出时是绝对不会来的，罗德岛可经不起这种消耗，凯尔希甚至直接跟他说，如果有超出的部分，从他工资里扣。

他盯着菜单发呆。

“怎么了…？菜品都不太合胃口？”对方问。

他把菜单推回去。

“……你来点吧，我吃什么都行。”

菜品上桌，他又不自在起来，垂眼盯着餐盘，小口小口咀嚼食物。

而恩希欧迪斯虽吃着东西，但目光又开始长时间挂在他脸上。

“你有什么特别喜好的食物吗，博士？”

“………”

他沉默了一会。

“……方便面这种东西不错。”

对方先是一愣，随即笑了笑。

“为什么…？”

“……因为方便。”

“此外还有面包，巧克力，压缩食品……都是一些很方便就能果腹的食物。”他说。

“看来，我能想象出你平时不出办公室，都在自己吃些什么了。”对方沉吟道。

“但既然你的身体状况欠佳，饮食上的营养应该多注意才是。”

“…………所以我有在输营养液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恩希欧迪斯难得沉默了一会，然后笑了起来，似乎觉得他这个答案有些让自己无言以对。

一切好像都能勉强维持运行，直到恩希欧迪斯洗完澡，穿着衬衣走出浴室的那一刻。

最上方的两颗纽扣没扣，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。

罗德岛上袒胸露乳过的男性也不是没有，但是都没有这个人那么让自己不自在，或许是因为这又让他想起那天战力测试时，对方散发出的那种不太舒服的危险气息吧。

恩希欧迪斯倒是若无其事走向自己的床位，然后坐下。

“……不去洗个澡吗，博士？”

“……我简单洗漱一下就可以。”他站起身。

不过当看见他仍旧保持穿着完好衣物的样子躺进被子里时，对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。

“你穿着外套睡觉…？”
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
“…………对，这是我的习惯……”他小声说。

恩希欧迪斯挑了挑眉。

“那个，关灯吧……”他往被子里缩了缩。

对方倒也没再说什么，伸手按熄开关后，也躺下了。

十一

随心而动

果然还是挺热的吧。

恩希欧迪斯的睡眠一向很浅，半夜听见隔壁床时不时踢被子的声音就醒了。

他睁开眼，就看到对面床上的人已经大半个身体在被子外，脚也从被窝里伸出来散热。

他的目光就着黯淡夜灯在那只泛白瘦弱的脚背上停留了一会。

然后又看向那个被兜帽几乎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，或许下次类似的情况再发生时，自己不能让他这么逞强非要穿着外套睡了。

他起身，找到了空调遥控，虽然现在的天气还远不到需要开空调的温度，不过他还是把空调打开了。

接着举动很轻地走向床边，帮人将被子往上拉了拉。

没醒，看来睡眠质量挺好。

自己其实不必做这些，距离很小的时候夜晚帮胞妹盖好被子的经历，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。

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擅长照顾人的人，家中琐事有角峰替他操心，与其说有想要照顾谁的想法，不如说那只是一份需要挂念在心的责任感，他得去做，他得放在心上，他得背负起很多东西。

应该，应该。

以理想作导向，以规划作日常。该发生的，不该发生的，都全盘在大脑里事前推演过所有可能。也因应该，所以他将恩雅推上了现在的位置。因为应该，所以与罗德岛交好是战略中不可缺失的一环。私人感情因素，理应放置在客观决策之后。

但现在，内心似乎正萌发出什么新的东西，撼动起几十年来高筑起的塔。

想更多地与罗德岛的指挥官相处这样的念想不在计划之内，那些总是凭空就愉悦起的心情不在计划之内，刚才，忽然冒出帮人掖一掖被角的想法也不在计划之内。

其实刚才，他看见对面床上的被子被弄得异常凌乱的状况，第一反应不是担心人受热或是着凉，只不过是这种难得一见的样子，他想多看一会，感觉很可爱。

最近一段时间，这个词汇越加频繁地在他脑中冒出来。

吃饭的时候，思考的时候，发呆的时候，和自己说话的时候，不知道作何回复所以沉默的时候，垂着的眼，微微张合的嘴巴，都很可爱。

但他逐渐发现，仅仅是这样伫立观赏似乎是不够的。

他想要给出一点诱因，投入一块激起涟漪的石子，想要主观地介入，去施加影响，再来欣赏那些单单只由自己产生的全新的反应，只有这样才能填满愈加扩大的欲望的缺口。

欲望的更深处还有什么，他暂时不清楚。

但不管是什么，随心而动或许就可以了。

在这个人面前，自己想要把私人感情因素放在客观决策前面。

“早上好，昨晚睡得还好吗？”

博士刚一醒，就听见旁边传来的声音，本来还朦胧的双眼忽然完全睁开了。

……不太好，很热，很久才睡着。

但现在不是很热了……一抬眼，他发现居然开着空调。

他诧异地转头看了眼隔壁床的人。

菲林嘴角轻轻勾起看着他，似乎是睡饱一夜后精神恢复，所以看上去心情非常不错。

“嗯，还行。”他说。

他坐起来，脚伸下床去够拖鞋。

恩希欧迪斯的目光便跟着那缕苍白色，直到看到其完整地被塞入宽大的拖鞋里。

注意到对方在看什么，博士不自在起来，脚趾缩了缩，站起身，径直走去洗漱间。

现在借着白天的光线，细节看得更清楚了，分明的骨节，隐现的血管，几乎没有长出任何茧的细嫩的皮肤。

往上的小腿是不是也是如此，脱掉手套的话，那双手也是这样吗…？

在博士走入洗漱间后，恩希欧迪斯仍在回味刚才看到的画面。

与干员们汇合后，众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他俩，博士只当是解读为，任务完成能够回去了所以大家都很开心。

而回去的路上，和来时不同，干员们都走在一个距离自己和恩希欧迪斯有点远的后方，自己身边就只剩下这个看上去心情不错的人，现在不仅走得很累，还要应付对方不时提出的话题。

而且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，今天那条尾巴晃动起来的频率好像频繁了些，还总是往自己这边圈，好几次毛发都碰到了他的手，他只有把手揣进兜里。

故意的？无意的？

看对方的表情，倒是如常，现在正在饶有兴致地和他谈论此地的地质问题。

恩希欧迪斯好像总能找到一些话题和他谈，偏偏还是他会感兴趣的，有时就算不太想和他聊，不知不觉最后也会说很多。

而对方不止会引导话题，也是个优秀的听众，那种贵族式恰到好处的交谈礼仪在这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，所以他无法否认，和他交流这些内容，自己是开心的。

所以，如果恩希欧迪斯能再稍微注重一些距离感，为自己留出一点呼吸空间，自己也不是不愿意和他多相处一些的，奈何，往往在他稍微感觉舒适后，迎来的就是紧张与更紧张。

现在就是这样，他又走得有些累了，脚下的石子路忽然让他趔趄了一下，明明自己马上就能再站稳，但是身侧突然多出一只手，紧紧把他扶住了。

“小心一点。”恩希欧迪斯低声说。

“……”

他身体僵硬，耳根不知为何有些烫。

“我、我没事……”

你快把手拿开吧。

然而那只手居然就一直没挪开，对方一副没觉得这么做有任何不妥的样子，把他紧紧扶住往前走。

“会有些累了吗？要不要在前面休息一下？”

甚至还这样关切地问他。

“呃……”

没给出明确回复就是默认的意思了，恩希欧迪斯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和博士沟通的技巧。

十二

落日之景

博士对接触的耐受度，由轻到重，分别包括：

不经意的碰撞：比如走路的时候碰到胳膊。

握手：只是隔着手套流程化地握握手也没什么问题。

被拍肩膀，拽手臂：通常允许较为熟悉的朋友这么干，比如煌，阿米娅。

迫不得已被人带着走：比如被背在背上，被扛在肩上跑，捆着绑带在空中飞。如果可以，最好不要，因为事后不但需要长时间消化颠簸引起的头晕，还得消化被碰到的不适。

被莫名其妙地长时间碰触：极度不适，会避免。

碰到皮肤：禁止。

自从那天任务回来之后，对方有意无意的碰触在日常中就只增不减。

递给他咖啡时，手指会碰到，讨论问题翻资料时，会贴着他站很近，稍微往后靠靠就会碰到胸膛，走路时，尾巴会微微圈过来。

偏偏恩希欧迪斯做起这一切来好像都是那么理所当然，理所当然地就好像，如果他提出自己会因此感到不适，那一定是自己太敏感的问题。

这样拒绝太伤感情，朋友之间这么做，不是很正常吗？

“博士，可否引我去罗德岛的甲板？”

十分钟前，恩希欧迪斯这么说。

说是为了让他的羽兽放放风，不过……

现在，两人站在甲板上。甲板风大，恩希欧迪斯问了他一句冷不冷，但没等他回答，就已经张开手臂，自然而然撩开披风将他裹在里面，手在披风下，稳稳扶住他的肩膀。

男性的手掌通常比女性宽大，这一点在恩希欧迪斯身上更加明显。

那只手掌能轻易包裹住他大半个胳膊，而被手掌覆盖的部分尽管隔着布料，体温带来的烧灼感也源源不断地传来。

或许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灼人，但他主观的不适感极大加强了被碰触部分的敏感度。

披风与人好像组成了一个无形的罩子，在这个罩子下面，他被完完全全裹入对方的气息中。

罩子内部是温热的，是挡风尘的，同时也是能让他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的。

他才知道原来心跳过速会导致腿脚发软，甚至呼吸困难，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平复情绪上，而对方在他身侧具体说了些什么，大脑难以同时处理这么繁重的东西，他觉得耳朵内都在轻微嗡鸣。

“登高远眺，开阔的视野通常能带给人满足感。”恩希欧迪斯望着远方的山脉，心情极佳，“在谢拉格时，我也偶尔会这样独自登上雪山，有时能碰见不错的日出。”

“现在的夕阳之景，同样令人心旷神怡。”

移动城市之外，大多地貌就只是荒野原本的样子，一望无际的连绵的丘陵，低矮的灌木植被。荒野的景象几乎每日都是这幅样子，要称得上是景色，或许还差了些，但也可能因为自己本就对这类景色没什么需求。

“……”他看着远方，夕阳有些刺眼，对方的温度同样灼人。

“看来你不常来这种地方，博士。”恩希欧迪斯转过头，弯起嘴角看着他。

“确实不常来……室内对我而言要更舒适一些。”他低声说。

兜帽人额前的碎发被风卷起，吹得散乱了起来，眼睛稍稍眯起，脸庞被映上橙红的光线，或许是光线的原因，脸颊处似乎透着绯红。

博士在回避自己的目光，不过不再是冷淡，似乎只是带着一些紧张与不自在，或者说，有些害羞。

菲林盯着他此刻的模样，心下有些许触动，或许想要伸出手捻一捻那几缕黑发，又或许想捧住那张带着柔软弧度的脸，用手指抚一抚那处透红的地方是不是发着烫。

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。

“如此好景色，错过未免可惜。”

恩希欧迪斯带着笑意看着他，这让博士有些恍惚。

现在的情景似乎暧昧地过了头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。

“或许以后能有空多来甲板散散心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，你意下如何…？”

“…………”他紧张地唇齿张合了几次，才终于发出声音，“你如果愿意来，当然可以天天过来……不必问我的意见……”

恩希欧迪斯笑了笑。

“不，我的意思是……这片景象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，”对方的眼睛看回远处反射着金光的群山，“只是因为和你一同前来，所以它被赋予了额外的意义。”

“炎国人爱饮酒作诗，那些月下赋的词，也不见得全是因月亮本身的美色而作，不是吗？”

尽管文学并非他常读的一类，但他也是知道一些的。对月通常思乡怀人，但此刻和自己一起前来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，景色会因为人的原因发生改变吗，客观上来讲，当然是不可能的。

他抬头看着远方的光，今天的阳光更耀眼一些了吗…？他不知道，因为被对方所触碰的原因，现在他的感官已经被干扰到严重影响了判断。

但是他能看出恩希欧迪斯现在的心情很好，可能是忙碌之余和自己这样的朋友一起来散散心，会让他心情很好吧。

“你的要求有些太苛刻了……”

“是吗…？”

“大多数时候我也没时间出门一次……白天都很忙……”

“那么晚上也可以来看看月色。”对方笑了笑。

“………”

“我的本意并非是强迫你，有空的时候偶尔这样出来一次就好，你也需要多出门透透气。”

直到落日完全沉入山头，属于夜间的风逐渐开始夺取残存的地表的余温，恩希欧迪斯将披风拉紧了些，几乎把他全包在里面，然后捏捏他的肩膀：“温度降了，回去吧。”